告别莱茵河

- 献给为事业成功和家庭幸福而奋斗的朋友们 -

林木
 
此小说于1996年写成,原文共分二十个章节。
部分章节发表在德国《莱茵通信》1997年2月第1期,总第43期
以及国内《莽原》杂志2001年第2期,总第113期。
2002年底《莱茵通信》在《欧览》分期连载部分章节。

内容提要

林兴华取得工程博士学位后,顺利地在一家德国公司得到了长期的工作位置。他在公司得到专业方面的重用并以项目经理的身份独当一面。

林兴华之妻宋燕琪放弃在国内颇有前途的事业来德与丈夫团聚。她一方面很爱自己的丈夫及他们共同经营的家,另一方面又不甘心只呆在家里。她在努力寻找自己新的人生位置。

德国经济发展几年来停滞不前,连年亏损使得许多公司不得不大批裁员。中国的开放和经济持续高速发展促使德国公司努力在中国寻求伙伴和市场。在这种大趋势下,不少中国留学生纷纷加入回国的队伍。以德国公司在中国的独资或合资企业为基地,寻求自身更高层次的发展,成为一种新的时代潮流。

林兴华所在的德国公司决定将一部分产品转移到中国生产。经过考虑,林兴华决定接受公司给他的合资企业总经理的位置。

宋燕琪经过几年的奋斗取得了在一家德国银行做职员的位置。考虑到自身的发展前途,同时也为了孩子,她决定暂不回国。

在去与留、事业和家庭之间,林兴华不得不作出选择,分离已不可避免。

以下是部分章节原文 ,您若对全文感兴趣,欢迎来函联系。 

引子

新年刚过,法兰克福机场又和往常一样繁忙起来。跑道上不停地有各国飞机起飞和降落,候机大厅内不同肤色的旅客步履匆匆,各国航空公司的服务台一眼望不到边。整个法兰克福机场显示出国际空中大枢纽的气派。

一辆黑色奔驰轿车驶到机场候机大楼前,林兴华和两个德国人下了车。

“兴华,祝你在中国一切顺利!到中国后可别忘了我们!”细高个的德国人说。

“怎么会呢?”林兴华回答说,“工程开始后要靠技术部的大力支持,说不定我的那些老同事就又到一起来了。”

“林先生,”另一个胖胖的德国人说,“等您站住脚后,我将去看一看,不久我们会在北京见面的。”

“那时我一定请您吃正宗的北京烤鸭。”

“再见,祝您旅途愉快,一切顺利!”

“谢谢!再见!”

 

“空中客车”在不断升高。

从窗口望去,法兰克福尽收眼底,远处的莱茵河在夕阳的照耀下象一条金色的飘带。望着逐渐远去的莱茵河,林兴华心里很不平静。

这块自己整整生活了十二年的土地,这个自己即爱又恨的国家,莫非这次真的要与她告别?他不知道该兴奋还是该难过:一方面事业上终于可以大刀阔斧地干一场,另一方面则不得不暂时离开幸福的家。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成功,还是失败?

“再见了,德国!再见了,莱茵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在心里说。

要是回到一年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现在会回国工作,想不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他的思绪又回到去年的圣诞前夕……

第八章  春天

春天来了,院里的樱桃树又开花了。去年种的郁金香破土而出,显示着勃勃生机。草绿花红,让人心情也顿时欢快起来。

林兴华从国内探亲回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身体已基本上恢复。

林兴华总盼着春天早点到来。这倒不完全因为他冬天容易生病,因此才盼望早点暖和的缘故。主要是他关心罗蒙公司的命运,而罗蒙公司产品的销售与季节有很大关系。尽管他不管推销,但公司兴衰与自己总有直接关系。

几年来,公司经营情况越来越糟,连年的滑坡已使公司进入每年亏损六千万马克的深渊。为使公司从深渊中跳出来,公司听取了一家咨询机构的建议,对公司机构进行大力整顿,整顿的首要措施是不惜一切代价裁员,以减少开支。

技术部自动化科碰头会开始了,新上任的费尔科长几句开场白后便进入正题。

“根据公司的计划,自动化科至少要压缩百分之四十的开支。”

一片唏嘘声。

“这是个硬性指标,我们必须达到。主要措施是精简机构和压缩人工开支,其次是提高工作效率和降低日常办公费用。”

“精简机构怎样进行?”有人问。

“第三组取消,人员合并到另两个组。”

“原来三个组是按技术种类划分的,合并的好处在哪里呢?”

“这样可以减少一个小头目。”费尔毫不客气地说。

林兴华知道这句话与自己不无关系。

费尔几个月前从组长升为科长后留下一个空缺,多数同事认为这个组长的位置非林兴华莫属,但一个资格更老的德国同事也瞅着这个位置。费尔取消这个组的目的大概是怕平衡不了而引起矛盾吧?

“我想提一个问题,”林兴华见没人发言便说,“咱们科聚集了三十多个有学位的工程师。公司目前只有行政职务而没有技术职称,个人的发展只有走行政职务这条路。本来我们科设组就少,如果再取消一个组,大家上升的机会就更少,这样是否会影响工作积极性?”林兴华直接了当地提出了这个许多人想问而又不敢问的问题。

“关于技术职称问题,公司正在研究,可望在一两年内设立。”费尔回答道。

林兴华心里想:现在许多人对公司已经心灰意冷,如果外部人才需求增加,等公司研究出结果来,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我们科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开支是人工费用,压缩开支百分之四十能达到吗?”哈特曼对科长压缩人工开支的设想有疑问。

哈特曼在罗蒙公司工作二十多年,经历过几代公司领导阶层的交替,见识过公司大大小小的改革措施,对年轻的费尔不感冒。

“据我计算,我们科完全可以达到这一目标。精确的说,我的计算结果是百分之四十点一。”费尔一字一顿地说。

又是一片嘘声。

林兴华忍不住又插话:“目前工程项目成本估算的精确度一般是百分之三十,你提出我们科压缩开支百分之四十点一,这小数点后面的一位是否有点过于精确?”

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费尔观察了一下大家的反应后不冷不热地说:“每个计算总有一个基础,我的计算建立在一个可靠的基础之上,是有保证的。”

“这一目标怎么实现?”

“第一是提前退休。根据公司决定,年满五十三岁的职工都应在两年内退休。第二是自愿辞退,任何人都可以辞职,另请高就。当然,我们科情况比较好,据我估计,如果五十三岁以上的职工接受公司条件退休的话,我们的任务就基本完成。”

哈特曼充满忧虑地说:“按这种方式裁员,公司必然损失许多骨干力量。再加上近期不招人,科研和技术设计不增加新鲜血液,公司将来在人才方面必然产生断层。”

哈特曼看大家用支持的眼光看着他,又接着说:“另外我们自动化科目前工程量大,人手明显不够。如果再裁员,工程项目谁来干?”

“人手不够容易解决,我们可以将项目承包给外面的工程公司。”费尔回答道。

“根据我的经验,”林兴华插话说,“项目承包给外公司后总的工程费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关于这一点,我的结论与你不同。”费尔有点不高兴了。

林兴华不再提问。根据几年来在公司工作的经验,他知道这位年轻的科长是在玩弄他的“计算技巧”。公司裁员主要是生产第一线工人,因此生产设备自动化程度必须提高,自动化科承担的工程项目也由此剧增。在这种情况下自动化科再压缩百分之四十的开支简直是天方夜谭!

散会了。

林兴华刚要走,费尔叫住他:“兴华,你能不能等一下?”

林兴华和费尔原来曾在同一个组工作,彼此之间一直延用直呼其名的习惯。

“你好象对我的数字有怀疑?”费尔等人走完了后问。

“是的。”林兴华反问道,“如果你不报上去百分之四十点一会怎么样?”

“我会被撤职!新来的科长会报百分之四十点二!”费尔认真地说。

“好了,对此我不想说什么了,我只想告诉你一个曾经发生在中国的故事。”

“中国在反右期间,各单位定了按比例划右派的硬性指标。有一个小单位要完成一个右派的任务,讨论了半天没有结果。后来有一个人忍不住上了趟厕所,回来后发现大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上厕所期间已经被定为右派了。”

“我们在中国多次吃过定指标的苦,但愿自动化科不要犯类似的错误!”

没等费尔反应,林兴华就告辞了。

第十二章  夏天

这一年夏天非常热。往年晚上盖着被子睡都没问题,今年却热得出奇,睡觉开着窗子还嫌热。

宋燕琪洗完澡,给身上涂了些护肤霜。以前她从不用这玩易儿,但岁月不饶人。人说三十是女人的一个坎儿,看来真是这样,刚过三十岁她就觉得皮肤不如以前了。

换上睡衣,她趴在床头随意翻起床头柜上的时装杂志,小小的床头扇在静静地摇。

“燕琪,你说咱们是不是很幸福?”林兴华躺在妻子身边若有所思地问。

“幸福!幸福!”宋燕琪捏捏丈夫的鼻子,又回过头来看手中的杂志。

“咱们生活在国外,有汽车,有工作,有固定收入,这是多少人所追求的。我们这些都有了,可我不知为什么还不满足?”林兴华象是对自己又象是对妻子说。

“你呀,就是缺少一个伯乐。”宋燕琪把时装杂志合起来扔到床头柜上,将脸贴在丈夫胸前,听着心脏均匀地跳动。

“燕琪,”林兴华抚摸着妻子光滑的脊背,“要么我就不要再追求什么了。”

“那不太可惜吗?”

“我从农村走到这一步,也算够意思了。将来好好培养儿子,让他继续前进!”

“不知儿子将来是否有出息。德国这个社会,孩子大了我们又管不着了。”

“燕琪,咱们再生一个吧。”林兴华在妻子身上轻轻地吻着,“再有一个孩子我就满足了。我什么也不追求了,只求和你们幸福地生活。”

“你给我一次机会吧。”宋燕琪幸福地接受丈夫的爱抚,“你让我再试一试,如果找工作没有结果,我们就再要个孩子,我将安心在家,当好后勤。”

“你真是个好太太!我只有好好地爱你才对得起你。”

“能嫁给你,是我的福气,下辈子一定还嫁给你。”不知怎么,她说这些话时眼睛已经潮潮的了。下辈子,还会有下辈子吗?她把丈夫抱得更紧些。

林兴华似乎没有觉察到妻子的变化,继续说:“下辈子交换一下,我做太太,你做丈夫。我们到非洲去开一个农庄,找别人为我们干活。我让你在家里,天天陪着我,让工作和事业见鬼去吧!”

宋燕琪被丈夫的幽默差点逗笑了,林兴华顺手关闭了床头灯……

 

“兴华,快醒醒!”一阵急促的叫声将林兴华从睡梦中惊醒。

“你看窗口!”宋燕琪边说边打开床头灯。

窗口一红一黄的,林兴华断定是火,急忙起来走到窗口。

“外面着火了!是路那面的房子,可能是阿赫莫德家。”

“我们要报警吗?”

“等一等。”林兴华打开窗子听了听,“不用了,救火队正在赶来。”

救火车、警车和救护车先后鸣着警笛急速赶来,一辆救火车停在林兴华的房子前。

林兴华看看表,时间是凌晨两点。他穿上衣服,从窗口观察外面的情况。宋燕琪也穿衣起来,趴在丈夫肩上,静静地看外面救火。

房子是从底层烧起来的,火势漫延很快,二楼也烧了起来。救火车从三个方向朝着房子喷水,另一些人架起云梯准备从楼上救人。

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了,楼上的人被救了出来后马上被送往医院。

街上逐渐恢复平静。烧坏的房子还在冒着白烟,消防队员用红白带子将房子围了起来,保护现场。

天渐渐亮了,天空泛起一片片红云,血红血红的。

“我上班去了,”林兴华对妻子说,“反正也睡不着。”

“路上开车小心点,你没有休息好。”宋燕琪嘱咐说。

“知道了。”林兴华提着公文箱出了门。

林兴华将汽车从车库开出来,从车窗向外看了看对面还在冒烟的房子。

在去公司的路上,着火的情景一直在林兴华脑海中盘旋。

几年来,德国排外情绪日益严重,打外国人、烧外国人房子的事件时而发生。一年多前S城一场大火烧死五个土耳其人,各种迹象表明火是新纳粹分子放的,但法庭至今还没有最终判决。这次是失火,还是有人故意纵火?

林兴华一天没心思干活。刚过三点半,他就开车回家。

家门口的路被挤得水泄不通,自发的市民们在被烧的房子前集会,反对排外情绪。他们打着标语,并散发传单。

有不少记者在走来走去拍照。林兴华看着很难开车过去,就在远处停了车。

被烧房子的主人是个土耳其人。他开了一家食品店,自己经营。几年来生意不错,赚了钱,一年前买下这栋房子。他的妻子除了帮丈夫管管帐目外,还在家照管两个孩子和年迈的母亲。他们的小儿子和阳阳在同一个班上小学,因此林兴华对他们家比较熟悉。

房子烧得很惨,下面两层的门窗都被烧焦。顶层情况好一些,没有被烧透。

林兴华不忍心再看下去。他下意识地审视了一遍自己的房子,便回到家中。

宋燕琪已将儿子从学校接回家。她看到丈夫回来就问:“你听广播了吗?阿赫莫德全家被送到医院后,老太太由于烟熏过重去世了。”

“我知道了。”林兴华声音低沉地说,“明天你辛苦些,把家里重要的信件、照片、录像、证书、档案都找出来,我去交银行保管起来。”

“我看你也不必惊惶失措。在阿赫莫德家失火的原因还没弄清楚之前,我们没必要采取这类措施。”

“还是采取措施以防万一为好。以往我们认为S城之后火烧外国人的事件会暂时停止,但没想到这火现在已经烧到我们家们口了!”林兴华愤怒地说。

“我看你还是不要过早下结论。再说我们也没有惹过谁,不会有人把我们怎么样。”

林兴华觉得妻子有些天真。阿赫莫德家开食品店惹谁了?

他看了看表,已经到了新闻时间。他急忙打开电视,想看看是否有关这次失火事件的报道和调查结果。

电视台将这次失火事件作为头条新闻进行了报道。关于失火原因,警方没有完全排除有人为纵火的可能,但认为电线短路或抽烟引起失火的可能性更大。

“胡来!”林兴华气得一下子关掉了电视机。他觉得,电线短路引起火灾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对面的房子是两年前才建的,电路设计及保险完全按照德国工业标准。至于抽烟引起失火的说法更是牵强附会,林兴华知道,阿赫莫德从来不抽烟。

以往关于失火的原因也有过类似的说法,结果是不了了之,没有下文,公众是否被蒙在鼓里很难说。

这次恐怕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他想。

第十四章  秋天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宋燕琪终于实现了她的愿望,在T城一家银行得到了工作位置。

“我找到工作了!”林兴华刚回到家,宋燕琪就扑过来抱着他说。

“真的吗?”林兴华又惊又喜。

“你看,合同都寄来了!”宋燕琪高兴地晃了晃手里的信封。

林兴华真应该为妻子感到高兴。在国内一帆风顺的她,自从来到德国后,不得不经受各种挫折的考验。这几年来,她边上学边照顾家,为了丈夫和孩子,没少作出牺牲,学业也时断时续。经过“八年抗战”,她终于啃下了这块硬骨头。现在又实现了找到工作的愿望,怎能不为她感到高兴呢?

“祝贺你,亲爱的。”林兴华把妻子抱了起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越快越好!”宋燕琪兴奋地说。

林兴华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停了一下,他小心地问:“燕琪,如果公司派我回国,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到时候再说吧。”宋燕琪现在不想听这些,她从丈夫怀里挣脱出来。

“但这却是我们随时都可能面临的现实。”林兴华认真地说。

“你知道,我已经八年没有工作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我很想要它。国内原来的同学要么已高升,要么已发财。我如果现在回去,什么都不是,人家会笑话我的。即使人家不笑话,我也觉得无脸见人。”

“燕琪,”林兴华安慰妻子,“你为家庭,为我和孩子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家里人也知道,没有你,我就不可能有今天。”

“要是家里人都这么想就好了。”宋燕琪把合同慢慢地放到桌子上,不由得叹了口气。

“燕琪,我一直支持你读学位,支持你找工作。但我非常希望你从大局出发,多考虑考虑家庭。如果公司派我回国,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去。”

“兴华,我工作不也是为家庭吗?单靠你一个人工作,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房子?另外我们也得替孩子想想。阳阳在德国出生,在德国长大,现在他已经在这里上学。尽管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他的中文仍达不到理想的水平,回去以后困难一定不少。再说,如果能在德国生活,以后让他去美国或英国受教育也容易。”

林兴华不是没考虑过孩子的事,他试图在众多的矛盾中找出最佳选择。他知道,任何一种选择都意味着某种牺牲。要么是自己的事业,要么是安逸的生活,要么是孩子的未来。

“还是听你的话,到时候再说吧。”林兴华觉得自己不该扫妻子的兴。

“今天有别的邮件吗?”林兴华边吃晚饭边问。

“没有,只有钱丽来过一个电话。”

“他们度蜜月回来了?”

“嗯,回来了。前几天她和哈特曼为房子的事大闹了一场,情绪很不好。”

“为房子的事?”林兴华不解地问。

“哈特曼和前妻正在为房子的事打官司。他们结婚时没签财产协议,房子本是哈特曼置下的财产,但按德国法律,没有协议的财产离婚时要对分。房子没法拆开,只好卖掉分钱。钱丽说,如果哈特曼不能将房子争过来就离婚。”

“看来婚是离定了!”林兴华叹道。

“怎么回事?”

“不仅房子难以得到,哈特曼的工作位置恐怕也难保住。”

“技术部还要裁员?”

“费尔为了完成他的指标,必须再减员一名,这次哈特曼上了名单。他五十二岁,目前工作量又不多,在他度假期间,科长已经报上去了。”

“哈特曼知道这事吗?”宋燕琪担心地问。

“还不知道,科里没有正式宣布,你不要告诉钱丽。”

宋燕琪没有再说话,她在为钱丽的命运担忧。

第十八章  冬天

在德国已经多年没有看到过这样大的雪了。雪片象鹅毛一样铺天盖地飘来,一场接一场。这一场尚未融化,另一场更大的雪已经在肆意挥洒。连着一个星期,T城都被包围在银色世界里。

T城的夜晚非常安静,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街头的圣诞树似乎在告诉人们,新的一年又要到来了。

座落在市中心的大学会议厅灯火辉煌,热闹非凡,林兴华的告别晚会将要在这里举行。

来德十二年,林兴华和宋燕琪结识了许多朋友。这天,朋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林兴华的告别晚会,已经在瑞士和奥地利工作的朋友也远道专程赶来。

宋燕琪忙着布置餐馆刚刚送来的饭菜,林兴华在门口迎接客人。

“燕琪,这里我来布置吧,你去招待客人好了。”钱丽走到宋燕琪跟前说。

钱丽一身朴素打扮,紧身牛仔裤和富有弹性的毛衣衬托出她苗条的身材和优美的曲线。

“不用了。你打了一天工,挺辛苦的,我这里马上就好了。”

“别客气,燕琪。”钱丽直爽地说,“要么你去和兴华在一起呆一会儿,他过几天就要走了,说不定一年才回来一次。”

宋燕琪看钱丽那诚恳的样子,就离开餐桌去招待客人了。

“祝贺你,林总经理!”程方一进门就大声对林兴华说,“兴华老兄高升了!”

“别逗了,我要下乡了!去管一个生产小队!”林兴华回答说。

“谁要下乡了?”刚好赵德龙和妻子也走进来。

林兴华和赵德龙夫妇握过手说:“我离开这发达的欧洲去北京郊区一家合资企业,不是相当于下乡吗?”

赵德龙感慨地说:“我来德国读经济博士,本想在企业大干一场,绝对没想到当个体户!现在回想起来,因祸得福,比进企业还好。”

“祝兴华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程方拍着林兴华的肩膀说。

“程方,你是不是给我们介绍一下你身边的这位呀?”宋燕琪走过来,指着程方身边的年轻小姐说。

“对不起,只顾得和兴华说话了。这位是孙静小姐。”程方指着那女孩说。

孙静有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留着齐耳短发,很象三十年代的女学生。

赵德龙插话说:“小程成立了华龙软件公司,当老板了!孙小姐现在是郑老板的私人秘书兼助理。”

孙静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程方,今晚你可要把小孙看好啊,小心别人抢了去。”赵德龙太太打趣地说。

“是,夫人!”

程方一个立正,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各位朋友,晚上好!”大家酒足饭饱后,林兴华开始了他的告别演说。

“今天这么多朋友参加我们的晚会,我感到非常高兴。大家知道,我就要走了,回到那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就给我们唱首歌吧!”不知谁喊了一下,引来一阵笑声。

林兴华笑了笑说:“待会儿我请老赵为大家演唱,他比我唱得好,我今天以道白为主。”

“十二年了,世界和我们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我们漂流在这个世界上,从中国海漂到了大西洋,现在我将从莱茵河畔回到黄河的故乡。”

“朋友中有几位来自E市,来自那个我学习和生活过的地方。几年来,我非常怀念那里的一切,怀念留学初期的大学生活,怀念我的博士导师,怀念我的邻居,更怀念在那里一起生活和学习过的同学和朋友。”

“同期来德的同学已走了一半,当年的老朋友也所剩无几。人生总是这样变幻多端,河东河西。现在我想请我的老朋友赵德龙先生为大家唱一首曾经流行的老歌《人生的车站》。”

随着音响卡拉OK音乐伴奏,赵德龙唱起了这首八十年代的歌。

在人生的过程当中,
会有无数的车站, 
从起点说那是永恒, 
从终点说那是短暂。 
有人说人生纵然是多变幻, 
有人说人生纵然是多奇妙, 
有时聚,有时离, 
何必去寻烦恼添忧虑。 

歌唱得委婉而凄凉,钱丽把一张纸巾悄悄地递给宋燕琪。 

“五年前,我为了工作从E市来到T城,试图在这里找到我的最佳位置。为此我作了许多尝试,有成功,也有失败。现在我要走了,象许多朋友一样,去尝试另一条路,一条同样可能充满荆棘的路。” 

“正象歌词所说,人生有许多车站。从文革到改革开放,从下乡到上大学,从出国到回国。我们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年代,事业上有时成,有时败;家庭上有时聚,有时离。” 

“一年前我还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是德国形势的变化坚定了我回中国的决心。去与留都意味着一种选择,有得必有失。我相信我的选择,相信这是正确的选择。” 

“未来的几年对中国、对我们自己都是决定性的几年,祝愿我们的祖国繁荣昌盛,祝愿大家在不久的将来都能找到自己的最佳位置,但愿十年之后相聚时我们不再象现在这样彷徨!”

 尾声

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林兴华家中工作间的灯还亮着。

宋燕琪轻轻地走上楼来,看着丈夫还在忙碌,有些不忍心。

“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吗?”

“不用了,该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我只是检查一下忘了什么没有。”

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宋燕琪非常了解丈夫。他做任何事总是作充分准备,绝不寄希望于侥幸。或许正因为这样,他总是成功。

“还缺什么吗?”

“不缺什么了,以后需要什么可以通过公司的人捎。”他想了想又说,“另外,明天你和阳阳不要去机场了,公司有人送。”

“不,我们要送你。”宋燕琪执拗地说。

“听话,燕琪。明天阳阳要上学,你刚上班不久,为孩子的事已经请过几次假,请假多了给人印象不好。”

“那……”

“听我的,没错!十二年前出国,我不也是一个人走的吗?”林兴华安慰妻子。

十二年前他们恋爱三天就分别了,一对情人四年以后才得以重逢。可现在是一个家,一个三口之家,即使夫妻可以分离,可孩子需要父亲啊!

“兴华,我们会非常想你的。”宋燕琪想转过脸去,可是那不听话的泪水已经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我也会非常想你们的。”林兴华将妻子拥入怀中,“我会经常给你们打电话。别忘了常给我寄一些你们的录像带。”他给妻子擦去了泪水。

“程方会照顾好你们的。如果我在北京安排好的话,就接你们去住一段时间。”

宋燕琪没有说话,她的泪水早已湿透了丈夫的衬衫。

“我们去看看阳阳吧。”

林兴华和宋燕琪下楼走到孩子的房间。

阳阳穿着小睡衣趴在床上睡觉,被子早已被踢得远远的。他似乎正在做梦,嘴里还不时嘟噜着什么。

林兴华将儿子翻了个身,拉过被子给他盖好,又将他最喜欢的大毛毛狗挪近了点。

他亲了亲儿子的小脸,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儿子。

“休息吧,”宋燕琪对丈夫说,“明天你还要早起呢。”

林兴华呆呆地站在那里,两行眼泪从眼睛里落了下来。

一九九六年四月初稿

一九九七年四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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